2010年1月31日 星期日

Photo 1‧掛在天空的時鐘(下)

「傳說,每個人生下來,也有個守護天使一直在身邊,而我的守護天使,便是我爸爸。」
「我很抱歉,你的爸爸已——」
「他在我十歲時在一場劫案中逝世了。」
忽然有一片枯葉飄到她的掌心上,像燕子似的停留了片刻,然後就消失了。
「他沒丟失甚麼,就是自己的生命。」
「你的父親之後有來找你嗎?」
「意外發生後,我每天困倦,躺在牀上睡覺亦睡不好,心情差到極點。上學時走路很慢,總是搖搖晃晃,身體沒多大力氣。即使有同學跟我打招呼,我頭也不抬,只一直下垂。其實當時,我時常留意到有人每天都一直跟在我的後面回校,可是我並沒有多加留意。」
「那是你的父親?」
「我想是吧,直至在一節音樂課,當時我因心情不佳而『假唱』,到了歌曲的中段,突然有人貼近我的背,雙手按在我的肩膀上,輕拍著。」
「在那一刻,我便知道了。那是一雙熟悉、長滿了繭的手。」
夕陽斜照,她在草地上姍姍踱步,身影被鑲上金線,碎銀點點般的光。
「然而,以往跟他那張沒有甚麼表情的臉一樣冷冰冰的手,當時卻無比温暖,粗糙的指頭間盛載着一份深沉的安穩。」
清風迎面吹來,帶點炎熱的夏息。杲杲和煦的朝陽,一道金光照耀在她的臉頰上,出賣了她。
「說着說着,她的眼淚倏地像珍珠般滾下來。」
「這是每一個父親都會做的事。我想我離開後,我也會在他們的旁邊看著、靠著。」
「父母——嗎?」
「你的雙親呢?」
「我——從小與他們的關係便不親密,其後我全情投入攝影,到世界各地走,亦因此,很多東西都被迫着無奈地忽視了。」
「我想你也有自己的家人吧。」
「那又怎樣?我的家庭是一個完全失敗的例子,畢竟人生不是完美的。」
「當然從出生的一刻,人就開始不完美的旅程了。但當你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之時,驀然回首,你是否真的可以瀟瀟灑灑地說一句『不枉此生』便拂袖而去呢?」
「夠了!」
我滿腔怒火,離開了病牀。
正當想扭開門柄時,
「你為甚麼那麽害怕?」
「我只是把我的故事告訴了你,這並不意味着我想讓你加入!」
我憤然而去,
「啪!」孤獨的怒號響徹了整個房間。

「能讓其他人為你流下一滴淚水,這樣的人生已是完美的了。」

入夜之後,月光淨化了萬家燈光,世界陷入一片寧靜,凱文疲倦的眼臉合成一線。
「沒有人來慰問他嗎?」
「我猜想那些訪客看到他一直睡覺,便都回去了。」
「這就是我不想再當護士的另一個原因了。看到那些病人像那樣孤伶伶的躺在病牀上,沒有人來慰問,我總有種很悲傷的感覺。」
我望向放在茶几上的那本棗紅色相片冊,
「至少他很安靜。」

2010年1月24日 星期日

Photo 1‧掛在天空的時鐘(上)

「你可以嘗試我。」
說真的,當我聽到他這樣提出時,我嚇了一跳。
我早已不抱有任何希望。在我踏上頒獎台的一刻,便注定失去以往所擁有的一切。
那夜風雨飄遙,我站在馬路中,望著遠處那迷濛的亮點,當時天空打著雷,
雨大到打在身上會痛。
她與女兒,一同離開了我。
「這是你在中學期間所拍的嗎?」
「甚麼?是呀!」
「當時都是老師在業餘教授的。有一次他要我們學習細膩地觀察日常生活中的人與事,因此規定學生於每天拍下三張你認為有意義的照片,結果我這張卻被他評為『少年般的天真無邪』,至今實在不解。」
「相中的女孩脫俗得像是天上來的人兒呢!她在望甚麼?天邊的朵朵白雲嗎?」
在遊樂場旁的大榕樹依舊為我遮擋着夕陽,金色的落日餘輝細細地灑在綠色的膠地上,整個遊樂場就好像鋪滿枯萎的黄葉草地。
我如常在這享用午餐,望着小孩子盡情地嬉戲,總會被喚起這種單純的快樂,微笑亦不再變得苦澀。
風輕輕吹過,樹微微搖晃,葉沙沙作響;樹影婆娑、光與影的交織下,那位女孩還是在往天上望。
她那如玫瑰一般的秀臉,星辰般明亮有神的雙目,朱砂一般的嫩唇,更加上她那令人感覺到温柔美善的兩個小笑窩,簡直是一個從天上墜落下來的天使!
天使到底在看甚麼呢?只見天空萬里無雲,有的僅是一片無際的碧藍。
那雙秋水,美不可方物,內斂千言萬語的明眸,彷彿能透過澄明的天空映出我的前生陌緣。
「令人屏息的瞬間」原來真的存在。
我被眼前的畫面所迷倒,連忙按下了快門,把這一瞬間留存下來。
美麗是一剎那的光輝,卻代表着永恆。
「你在看甚麼呢?」
她回望我一下,近看那雙水晶般清澈的眼睛更叫人心動。
「你知道現在甚麼時間嗎?」
「呃──」正當我挽起左手的手袖,想看一看錶時,
「一時三十六分零九秒。」
我抬頭訝目圓睜:
「你怎樣知道的?」
「因為我在看着一個時鐘。」
「在哪裏?」
「在天上。」
我看看天空,但是空無一物。
「你看到的只是一片碧藍,但我卻看到一座古老的鐘樓。」
「鐘樓?」
「唔,以前這裏是鐵路的舊火車總站,並建有一個鐘樓在旁,但早於1915年被拆取了。」
我們走在瀲灩的花影下,踏着遍地黃葉,傾談着。
「你的意思是你能夠看到過去?」
「不完全是。我只能看到較多『人』聚集的地方。」
「但這裏只有我們倆......等等,你的『人』是指——」
「靈。」
聽罷我悚然一驚,但不久後我又變得氣定神閒。
「你似乎不感到害怕。」
「我自小便不相信任何鬼神之說,我一向否定這兩者的存在。」
「是嗎?但我天生有陰陽眼,所以不得不相信衪們的存在。」
我對此頗感興趣,示意她說下去。
「想不到我竟向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提起。」

A Roommate‧室友

凱文‧卡特於1994年7月27日逝世。
那是一個星期三的傍晚,天空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古井,除了墨黑就沒有半點色彩。
要如何評論一個人的人生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,有人會告訴你根據他死後所留下的東西去評價,有人會說由他的信仰去評價,有人認為應該根據他的愛情去評價,另一部分人會認為人生沒有任何意義。
我相信你應該通過一些人來評論你,當然,他們也通過你來自我評價。
儘管當時周遭的人對凱文‧卡特的評價就像當天的夜幕般黯然無光,然而我可以肯定告訴你的是,無論如何去評價,在凱文‧卡特那遙遠深邃的夜空中,仍會懸掛着明亮恬靜的星星。
代理人一頭烏黑短髮,五官端正,在其四方臉架上一副時髦的黑框眼鏡,加上一套燙得畢直的西裝,活像一位地產經紀。
他匆匆把一瓶百合以及一疊卡片放在病牀旁的窗台上,然後站在旁邊等候。
護士推着一位坐在輪椅上的病人進來,他瘦骨嶙峋,滿頭蓬鬆的黑髮,神色恍惚,而且衣衫襤褸,不修邊幅,雖然他看來大約三十多歲,但此一副頹廢的模樣,甚至比我這位六十六歲的老伯更不堪入目。
醫生亦隨後進來。
「他情況怎樣?」
「幸好發現得早,否則食用過量的抗抑鬱藥會傷及腎臟,或導致肝臟永久受損。但他至少需留院兩個星期,待他的精神狀況穩定才能出院,稍後我會再來觀察情況。」
護士幫助抬起該名魂不附體的病人上病牀後,便與醫生一同離開病房。
「你感到好點嗎,卡特先生?」
「苦你沒有救我的話,相反會更好。」
「別這麽說了,卡特先生。」
那名代理人拿起那一大疊名片,
「小布朗出版社的編緝有興趣和你談一談出書的事宜,而哥倫比亞廣播公司亦前來邀請你上他們的節目接受訪問,」他把請帖放在茶几上,「普利策大會近期為你舉辦了一個展覽,還把你的照片收錄進一本冊子內。」
他從單肩斜挎的背包裏拿出一本棗紅色的本子,把其搋給卡特先生。
「如果你還沒有甚麼需要,那我先回公司了。」
「嗯。」
這是我第一次仔細看凱文‧卡特。很明顯,這是一個不太愉快的開始。
「年輕人,你就是那名獲選普利策攝影獎的著名攝影師嗎?」
凱文轉過頭來,戰戰兢兢地望着我。
「想不到能夠在這裏遇見你呢!」
「嗯。你來這裏多久了?」
「一個月左右了。年紀大身體自然不中用,老子我就偏偏患有心臟病,在這裏都只是在等待死亡的降臨。」
「呃,你不介意我問你一些問題吧。剛才無意中聽到普利策大會好像為你舉辦了一個照片展覽是嗎?那是多麼榮耀的事呢!為何不去呢?」
「你有看過我獲獎的作品嗎?」
「沒有。」
「他們這樣做彷似把我的罪行訴諸全世界,讓世人明白我究竟是一個多麽醜陋、邪惡的人。要是你還沒有看過我的作品的話,你是不會懂的。」
他此一席話真的把我老人家弄糊塗了,普利策獎可為是美國新聞界的最高榮譽,試問能夠獲得此獎的人,實力亦必定比眾不同,相信不會無稽到甚麼程度。
「你可以嘗試我。」
「你?」
「無論如何在未來的兩個星期你都需與我這個老頭為鄰,這亦正好是一個機會。況且我也不知道下一秒會否突然心臟病發,應把握時間去做一些從未做過的事情,例如評論一個陌生人。」
凱文報以輕蔑的眼光,咧嘴一笑,
「反正我己不是一個人。」
他把那本棗紅色的本子丟過來。
「隨你吧,我不介意再多一個反對者。」
我望一望他,從他深沉的目光內看到了慘淡的空洞,像浪頭撞在礁石上變成水沫那樣,所有的希望都給破碎。
然而,我,從不相信世界是有「絕對」這回事。